焦麗萍散文:四奶奶
四奶奶和我們家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我至今也不明白。問過父親幾次,父親只說是“親戚”。可是我們哪有這門“親戚”呢?她和我們既不是一個姓,更不是一個族。為什么我的姑姑們叫她“四姑”,而我這一輩兒人稱她為“四奶奶”呢?
祖父的家在太行山最高處,地勢險要,山村貧瘠,雖然在中原北上的必經(jīng)要道,但交通并不發(fā)達。有曹操《苦寒行》為證:“北上太行山,艱哉何巍巍!羊腸坂詰屈,車輪為之摧。樹木何蕭瑟,北風聲正悲。熊羆對我蹲,虎豹夾路啼。”還有李白的《行路難》:“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作注腳。天井關(guān),羊腸坂,是上黨地區(qū)最難行走的路了。
打我記事起,四奶奶就和我的祖父住在同一個院子里,不過,他們始終是客客氣氣相敬如賓。四奶奶非常尊敬地稱祖父“建業(yè)哥”,祖父從不叫她的名字而是直接說話,語氣溫和,關(guān)心,兄妹之禮。如果他們是一對戀人,那祖母去世多年,又沒有什么“四爺爺”,即使二位老人真的要在一起,也不會有人反對的。如果她與我們毫不相干,怎么有資格一直住在我祖父“耕讀傳家”的院子里呢?
五歲那年春節(jié),我隨父母回家給祖父拜年,母親領(lǐng)我到四奶奶家,說:“四姑,那廂太嘈嘈了,讓麗兒在您這兒耍耍吧?”說著把我抱上暖暖的土炕,她就出去忙碌了。
我仿佛從喧囂鬧市一下進入到清幽禪院。相隔一墻,笑聲卻那么遙遠,四奶奶慈祥地看著我,問我煤礦好不好,問有沒有念書。她的聲音那么美,偏襟的灰白衣裳那么干凈,家又那么整潔,還有淡淡的香氣,說不來是什么香氣,甜甜的香。她用剪子剪一個老鼠,說:“壬子年,一個甲子了。”我聽不懂什么壬子甲子,只知道那是一九七二年。
因為喜歡四奶奶,喜歡她干干凈凈的家,只要有機會就想回去看看她。喜歡聽她說話,喜歡看她做女紅。更喜歡她只紅色的箱子底下藏著的香甜的饅頭片兒,好看的繡品,還有用草紙包著的紅糖,總覺得她沖泡的紅糖水特別甜,做的疙瘩湯也特別好喝。有一次我坐在窗臺吃玉米,窗外下著瀟瀟秋雨。她對我說“革命軍”,我馬上糾正:“是解放軍”,還笑她沒有進過城,沒有看過一場打仗的電影。
四奶奶有兩個兒子,可惜我都沒有見過。據(jù)說一個參加了犧盟會成了烈士,一個被抓了壯丁再也沒有回來。村里逢年過節(jié)都會給她送些東西,敲鑼打鼓,但看不出她有多興奮,她也從不會說感謝什么的話。縣里有人來斥問小兒子有沒有消息,說不定已經(jīng)成了特務,她也沒有多恐懼多歇斯底里。她只有一個樸素的愿望:就是希望兒子還活著,有一天會推開家門喊一聲:娘!
四奶奶和村里所有的老太太都不一樣,也沒有串門兒的嗜好。手巧和干凈是她的特點,樂觀和愛美是她的性格。她始終活在別人不懂的希望里,所以看上去特精神,而且比實際年齡要小很多。她不喜歡和別人聊天,也不參加什么活動。別人很少去她那里閑坐,除了我之外,也沒有別的孩子去她屋里玩兒。
她有一個長寬不到二尺的小竹木箱子,青綠色,時常拿出來擦擦看看,見我進去,又合上鎖好放起來。我想,里面一定是繡品,或者剪紙,總之一定是好玩兒的,但她不讓看,我也不敢去亂動。四奶奶生性淡泊,與世無爭,嘴不饞,手不懶,從不過問任何閑事,也沒有一句罵人的話,人們對她評價都很好,也很高。只是知道她愛干凈,愛清靜,都不去打擾。或者覺得她身上有一種高貴的氣質(zhì)和超然的素養(yǎng),實在是說不到一塊兒吧。
一九七九年中秋前,四奶奶無疾而終。村里的老人們說:“八十三走,又是八月十三,她是去和她的男人團聚了。唉,一輩兒,真苦!”
當我一個人走進她空空的家,她的音容笑貌就在眼前浮現(xiàn)。說真的,我從不覺得四奶奶苦,或者孤單。她的眼神那么明亮,思維那么清晰,對我又是那么好。雖然她說的話我不是全明白,也不會全記得。但我始終覺得她的心并不孤單,她總是活在一種強大的力量里,哪怕是她年輕時的一個甜美的夢,一段刻骨的情。
四奶奶走的那年我十二歲。我已經(jīng)可以踩著杌子端下本就不重的小竹木箱子,但很失望的是里面既沒有剪紙,也沒有繡品。只有幾張畫,幾封信。其中一幅畫是一個面容姣好的女子,上寫“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還寫著“二八”什么,看不清楚,我想那是四奶奶十六歲吧。信,都是毛筆字,還是繁體,我不認得。只隱約能看清“武昌首義”“少年中國”幾個字。但最下面一行娟秀的小字我認得。
是:“送君一程,等君一生。”
(作者單位:山西晉城煤業(yè)集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