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雨辰:鄉(xiāng)村往事二題
結(jié)了鬼兒
一九七六年,隨母親回山東老家探親。
那年,我才八歲。由于我在東北生活日久,語言溝通存在一定障礙,小朋友們都不愿意跟我一起玩兒,只有一位同族兄弟肯跟我玩兒。
同族兄弟小我一歲,乳名叫小三。本來他也不愿跟我玩兒,只因他父親和我父親是一個爺爺?shù)奶眯值?,按老輩人的說法,我們倆是沒出“五服”的一家人,故此在他父母和哥哥的規(guī)勸下才肯跟我玩兒的。小三也就成了那年我在山東老家的唯一玩伴。
小三年齡雖然比我小,卻顯得比我懂事得多。據(jù)母親說,小三五歲的時候就知道幫助家里干活了。
那時,我國的物資供應(yīng)極其匱乏,尤其是在貧困的鄉(xiāng)下,甚至連日常做飯的燒火柴都極其缺乏。一到了秋季,小三在出外玩兒的時候便時常拿根小木棍,見到樹葉便穿起來,穿成一大串拿回家去做燒火柴。六歲的時候,出外去玩也拎個小筐,拿把小鏟,見到糞便便鏟回家去做糞肥。面對這么一個玩伴,我沒有任何選擇,唯一的選擇就是像跟屁蟲似的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到處走。
小三有點兒些靦腆,不太愛說話,跟他在一起實在沒有什么樂趣可言。因此在我的記憶中,唯一能勾起我回憶的就是和他在村頭棗樹下挖結(jié)了鬼兒。
結(jié)了鬼兒是一種生活在樹下洞穴里的小昆蟲,小的如豆粒,大的也不過一節(jié)拇指大。
小三對結(jié)了鬼兒的生活習性極其熟悉,只要看一眼洞穴,就能確定洞穴里有沒有結(jié)了鬼兒。挖開洞穴,捉到結(jié)了鬼兒便放到事先準備好的玻璃瓶子中,回家后交給伯母,用鹽腌后煎著吃。有時也能在樹上捉到一兩只。小三說,結(jié)了鬼兒是金龜子變的,這東西鬼得很,怕讓人捉到吃掉,長大后就爬到樹上,蛻去外殼,變成會飛的知了鬼兒。變成知了鬼兒就不能吃了,所以要在它們沒變成知了鬼兒前捉到它們。
捉結(jié)了鬼兒一般都選擇在傍晚,天黑下來就捉不到了。記得第一次去捉結(jié)了鬼兒,我笨手笨腳,沒捉到幾只,母親夸獎了我?guī)拙?,便讓我給伯母送過去。我極不情愿,嘴噘得老高,但還是捧著玻璃瓶送到伯母家。伯母留下了玻璃瓶,卻送給了我整整一小瓶煎好的結(jié)了鬼兒。這回輪到小三噘嘴巴了,大聲嚷著要吃結(jié)了鬼兒。伯母便打了他一巴掌,你這娃真不懂事兒?不知道哥是客嗎?我卻開心得要命,生怕伯母反悔似的,捧著瓶子一溜煙地跑了回去。
回到家,我卻挨了母親一頓訓(xùn),母親罵我太不懂事兒了,不該拿回來這么多結(jié)了鬼兒。最后還是奶奶替我打圓場,說都已經(jīng)拿回來了,又不是拿別人家的,就別罵孩子了。母親這才作罷。
后來我才理解,在那個物資供應(yīng)極其匱乏的年代,鄉(xiāng)下人連咸菜都吃不上,我一下子拿回來一小瓶煎好的結(jié)了鬼兒,幾乎夠伯母一家人吃好幾個月的。
那是我記憶中在山東老家吃的最香的一頓飯,窩頭、玉米粥佐油煎結(jié)了鬼兒。雖說結(jié)了鬼兒腌得咸了些,卻也香酥可口,回味綿長。從那以后,我便迷上了捉結(jié)了鬼兒,一到傍晚,我便帶上工具去約小三捉結(jié)了鬼兒。小三惱我拿走了他家煎好的所有結(jié)了鬼兒,不肯和我一塊去,還是伯母罵了他,他才不情愿地陪我去。小孩子不記仇,捉了幾只后,不愉快的往事兒便忘在了腦后。只是不論我怎么努力也總捉不多,母親再要我送去伯母家,我便死活也不肯了。母親便哄我睡后再送過去。
結(jié)了鬼兒就夏季那段時間有,過了那段時間就都變成知了鬼兒了。雖然我們還都不懂這是咋回事兒,但也知道得趕緊捉了。
一只結(jié)了鬼兒正往樹上爬,我們倆幾乎同時看到,一齊跑過去搶,我長小三一歲,個高腿長,先搶到了,洋洋得意收進玻璃瓶中。小三惱了,翻起小腸,要我還吃他家的結(jié)了鬼兒。我說,我也給過他家結(jié)了鬼兒。三吵兩吵,扭打在一起。小三不及我力氣大,被我按到身下。
正扭打著,不知誰跑去告訴了我們的父母。母親小跑著趕來,一把揪起我,不問青紅皂白就是一頓好打。小三也著實挨了伯母一頓打。那也是我最后一次和小三去村頭的棗樹下挖結(jié)了鬼兒。
幾天后,母親收拾好行囊,準備帶我離開山東老家。我的第一反映就是把腌在陶罐里的結(jié)了鬼兒帶回東北。直到這時,我才知道母親竟然把我挖的結(jié)了鬼兒都送去伯母家,氣得我眼淚都流了出來。
母親沒有理會,牽著我的手便往外走,剛好與趕來送行的伯母和小三撞個滿懷。小三手里捧個陶罐,見面就往我懷里塞。
不用問,陶罐里裝的肯定是結(jié)了鬼兒了。我又驚又喜,連忙接過來,剛想說聲謝謝,卻看到小三一張寫滿了不快的臉,不知怎么也來了氣,臉兒一繃說,我不要你的東西。便塞回小三懷里。小三沒想到我會不要,沒來得及接,陶罐便“啪”的一聲掉在地下摔碎了,小三小嘴撇了兩撇,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母親臉一沉說,你這孩子。揚手要打,手還沒落到我身上,我也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直到許多年后,我還一直想搞明白,金龜子為什么會變成結(jié)了鬼兒,結(jié)了鬼兒又為什么會變成知了鬼兒。要是結(jié)了鬼兒永遠不變成知了鬼兒多好。那樣的話,我就不會為了爭一只結(jié)了鬼兒和小三打架了。直到后來小學(xué)課本上學(xué)過那一課,我才知道,我們捉的結(jié)了鬼兒學(xué)名叫蟬。又過了幾年,在中學(xué)生物課本知道,結(jié)了鬼兒和金龜子沒有任何關(guān)系。蟬屬于節(jié)肢動物門、昆蟲綱、同翅目、蟬科。屬不完全變態(tài)類動物,由卵、幼蟲(若蟲),不經(jīng)過蛹的時期而變?yōu)槌上x——蟬。結(jié)了鬼兒其實就是蟬的幼蟲(若蟲),知了鬼兒就是蟬。但在我心目中,我卻更愿意管它們叫作結(jié)了龜兒和知了鬼兒。
家雀兒
十二年后,再次隨母親回山東老家探親,小三已經(jīng)結(jié)婚(山東老家流行早婚,娶大媳婦)一年多了?;楹?,小三一直隨伯父伯母過。雖說小三已經(jīng)娶了媳婦,卻依舊靦腆,一說話就臉紅,像個大姑娘。
此時,鄉(xiāng)下一日三餐也吃上了白面饅頭,只是面都是鄉(xiāng)下人自己磨的,有些粗糙,蒸出的饅頭也有些發(fā)黃。沒有變化的是吃菜,除了應(yīng)季那點兒菜,一日三餐便是以咸菜為主。堂兄柱子請我吃飯,總共四盤菜,炒藕片、炒芹菜、炒冬瓜、炸香椿,沒有一種菜是自家地里種的。
山東人老禮多,家里來了男客人,女眷上不得席。酒桌上便只有我和伯父、柱子兄弟四人。
伯父坐正位,我坐客位,柱子坐主陪,小三坐末位,倒酒夾菜。
老家的菜盤子淺,菜量也少,藕片、瓜片都能數(shù)出數(shù)來,看著都覺得可憐,再加上菜不可口,我?guī)缀踹B筷子都懶得動。
不僅我不動筷子,伯父、柱子兄弟也很少動筷子,只是坐在哪兒聊天喝酒。柱子看我一口菜沒吃,就問我是不是不可口。我違心地說,菜挺可口,只是我現(xiàn)在最想吃的是煎結(jié)了鬼兒。柱子笑了,現(xiàn)在還上哪兒弄結(jié)了鬼兒去。小三補充說,鄉(xiāng)下已經(jīng)多少年見不到結(jié)了鬼兒了。我便有些悵然,搞不懂結(jié)了鬼兒為什么會絕跡。直到許多年后,化肥的危害逐漸地浮出水面,我才明白,這一切原來都是化肥惹的禍。
柱子見我神情悵然,便笑著說,結(jié)了鬼兒有啥好吃的?哪天我給你殺只雞,咱燉小雞吃。還沒等我說話,堂嫂連忙走過來說,咱的雞正下蛋呢?柱子說,下蛋雞殺了才好吃。堂嫂說,下蛋雞殺了多可惜,想吃趕集買只殺吧。我心知堂嫂舍不得,連忙說,別麻煩了,我不愛吃雞肉。其實柱子也舍不得,就改口說,鴿子愛吃嗎?咱家養(yǎng)了十多只呢?想吃殺幾只。堂嫂說,咱這哪兒有吃鴿子的呀?柱子惱了,說,城里人連家雀兒都吃,吃只鴿子算啥?爺們的事兒你少摻和,給我拔腚(滾)。我忙說,我們那兒也沒人吃鴿子。小三突然說,家雀兒那么點兒,能有多少肉?能吃嗎?我說,怎么不能吃,家雀兒炸熟了更好吃。柱子笑了,說,中,只要你愛吃,今晚咱就去抓。
鄉(xiāng)下人不吃家雀兒,也不打家雀兒,因此家雀兒都不怕人,有些家雀兒便飛到牲口棚的木梁上搭窩。當晩,柱子便帶著我和小三到牲口棚抓家雀兒。小三搬來梯子,柱子用手電筒照到家雀兒,我和小三便爬上梯子去抓。雖然家雀兒被強光晃得有些不適,我們還是沒捉到幾只。柱子看出門道,找來一把掃帚,讓小三拿手電筒找家雀兒,照到家雀兒,趁它還沒適應(yīng)之際,柱子舉起掃帚就戳,不一會兒,便捉了二十幾只。水三燒了壺開水,柱子動手去毛開膛,剛忙完,堂嫂便主動跑過來幫忙炸。
堂嫂是擔心我們禍害的油太多,鍋里才倒了不到半兩油,便把家雀兒放到鍋中。與其說炸,倒不如說煎了。搞了一廚房油煙,總算把二十幾只家雀兒煎熟。堂嫂說看著心堵,煎好便回臥室去了。我拿過一只吃了口,卻是索然無味,反倒是柱子、小三吃得津津有味,沒過兩天,又找我去捉家雀兒,不知為什么,我卻再也提不起興趣來。我想,或許是這次看到的和我兒時的記憶相差太遠吧。
我在老家住了大概有半個月,兒時唯一的玩伴小三已經(jīng)長大成人,按照中國人的習慣,先成家,后立業(yè),他已經(jīng)不可能再整天地陪著我玩兒了,我也不可能再像跟屁蟲似的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到處走了。
走的那天,柱子、小三來為我送行,柱子不知從哪兒聽說我喜愛文學(xué),便拉著我的手說,要寫就多寫寫鄉(xiāng)下吧,鄉(xiāng)下太苦了,把我們的苦都寫出來??上У氖牵瑥哪且院笪以僖矝]回過老家,對老家的生活一直也不了解,即使有了創(chuàng)作的欲望也無從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