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兆慶:黃天厚土
五月晚些的日子,棗花的清香將村莊打扮成芬芳的天堂,陽光從正南空曠的高處無遮攔地流瀉到清純?nèi)缢脑郝淅?。當麥鳥的叫聲在村莊的壑旯里蹦來蹦去時,臨近村莊田野里的麥子說黃也就黃了。從黃河岸畔刮來的溜河風(fēng)懶洋洋地揮舞著金色的絹帕,被汗水浸泡的天空愈發(fā)做出一副深沉與尊嚴的姿態(tài)。
黃土地上的夏天是汗珠子滾太陽,擁塞的麥浪在一條條長方形的黃土高地里涌動著,像是在鬧內(nèi)訌或者風(fēng)波,沉寂了多半年的黃河灘便平添了些許生計和活力。沿著時序的脈絡(luò)一路北下的麥客潮汛般涌來,一個個古銅的面孔嘶啞的嗓音在狠毒的烈日下彰示著內(nèi)心渴望豐收的激情,性格溫潤的黃土地便在那一刻開始沸騰。
等顆粒歸倉了,麥收前豐腴的田野,這一片那一片被剃了頭的黃土地上,刺棱棱的,顯得很無可奈何,頓時憔悴萎靡了許多。秋收后的黃土地,再一次呈現(xiàn)麥子收割后的遼闊與空寂。驀然回首。衣衫單薄的稻草人像是拾荒者,木訥地站立著,永久地守望著曠野,像是一個個顆粒無收的農(nóng)民,在悵然中,等老了面黃肌瘦的日子。稻草人隨風(fēng)舞動的水袖如生命的旗幟在往事的黃土地上獵獵作響,在憂傷的眺望中飄蕩著難舍的眷戀
閑來沒事時,掰著腳趾頭細細琢磨一下,黃土地的春耕和秋收其實就是一個潮漲潮落的過程,潮漲潮落,循環(huán)往復(fù),沒有開始也沒有結(jié)束。著裝樸素的鄉(xiāng)親們走進遠古的牧歌里謙卑地躬下腰身,捧起在心上祭典了很久很久的彎月把一束一束的陽光攏進懷里,攏進夢里。然后,便睡成田埂上一塊憨厚的泥巴,依隈著風(fēng)飛翔的羽毛入夢。
躺臥在黃河岸畔的村落從秋后到整個漫長的冬季都處在一種蕭瑟土黃之中,所有的房屋和院落都是土坯壘砌而成。土地的黃色是黃河中下游地帶的主色調(diào),夾雜著濕汽的南風(fēng)刮來時,彌漫著濃重的黃土氣息和麥田的香氣。空氣中飄著楊絮,像秋后的蒲公英一樣,散漫而恣意。南風(fēng)刮來時,會從黃河灘上帶來皚皚的塵土;北風(fēng)刮來時,會從村莊的角落里帶走皚皚的塵土。南風(fēng)和北風(fēng)拉鋸般的保持地基的持平,像北李村三百上下的人口,生老保持水平。無處不在的黃土隨過路的風(fēng)不經(jīng)意間穿堂入室,一點也不生分地落在它想落的地方,像個常來常往的鄉(xiāng)鄰。
到處是黃土的村莊里,鋪路根本不用鋪沙墊石,平鋪直敘的黃土一遍遍地被人的腳印和家畜的蹄印給踩踏結(jié)實了,便成了路。這種細沙在陽光下閃爍的黃土路光滑平整,赤腳走起來愜意極了。尤其是在微雨淋漓之后,黃土貪婪地吮吸著細密的雨點,松散的浮沙磁實了,沒有絲毫的水痕,但路面還略帶一點柔膩酥軟,好像海綿上鋪了一層膠,如同面團一般,粘連性很好,踩上去不傷腳,走起來特別舒服。
黃土地上整日與像黃土烈日為伍的鄉(xiāng)親們,早已習(xí)慣在飛舞的風(fēng)沙里行走,習(xí)慣了粗礪礪的溜河風(fēng)劃在臉上的感覺。他們有著和黃土地一樣醬紫色的皮膚和麥黃的臉龐。他們粗糙的大手扶持著曲頸犁耕耘著貧瘠的黃土地,粗曠的嗓門吆喝老黃牛的“駕駕、喔喔、噫噫”聲是方圓四鄰八野都能聽見的大秦腔。侍弄黃土地里的莊稼,不慌不忙間,自有一份與世無爭的恬淡和寧靜。無論黃土地承載著怎樣的負重,他們都會用豁達而大度的心默默地去承受。夜暮四合了,落日在地頭邊的楊樹梢間隱匿,一切都暗下來了,暮色濃的快坍塌了,越來越濃的暮色就要把一個忙碌勞作的身影擦去。
可置身棘手農(nóng)事其中,黃土地上的人們并未感到這種揮汗如雨的勞作有多么的沉重和辛苦。因為他們從事的這一切,都是為了維持他們平凡而充實的生活,為了維系簡單的一日三餐,粗茶淡飯、為了傳承一種被大都市與繁華所遺棄的簡樸的生活方式。在他們看來,為了生活而耕種,為了耕種而收獲,為了收獲而勞作,這種勞動的輪回看起來似乎天經(jīng)地義,無可厚非,根本不用渲染勞動的神圣和光榮。盡管是粗茶淡飯,盡管是慘淡經(jīng)營,盡管是廣種薄收,他們也把單調(diào)的日子調(diào)節(jié)得有鹽有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黃土地上最忠實的守望者。于是,安身立命于黃土地上的鄉(xiāng)親們,往往出生于以黃土為底色的村莊,一生便與黃土相依為命攙扶而行,一個耗盡生命火焰的純樸老人,最終又悄無聲息地伴著一株在黃河灘上茁壯起來的大樹靜靜地躺下,被厚實的木板緊緊擁抱,植入那片生他修養(yǎng)生休的黃土地,在另一個世界守望著這個被樹環(huán)繞的村莊和子子孫孫的快樂與憂傷。
我貼近村莊的有關(guān)勞動的場面,要是累加起來不計其數(shù)。里面盛產(chǎn)著繭花和汗水,與詩人筆下的詩情畫意的勞動場面沒有連帶關(guān)系。在綿延近千米的莊稼地里,只能窺到那些春綠或是秋黃的莊稼,不見荷鋤或薅草的勞力。往往要等到腰酸背痛,汗流浹背,我才會緩緩?fù)ζ鹧恚皇植林~頭上淋漓的汗珠,一手握著剛拔起來的抓拉秧四處茫然遙探。
盡管看不見首尾的春秋勞動旺季,披星戴月般勞作的鄉(xiāng)親們早已忘卻了脈絡(luò)清晰的晨昏。司晨的公雞都叫兩遍了,還隱隱約約傳來吭哧吭哧趕著排子車爬堤坡的動靜。我也開始明白,為何他們的腰帶上都捌著旱煙袋和煙葫蘆,稍有余暇,他們便蹲坐在田埂上,他只能用裊裊的清煙來平和心中的百結(jié)的衷腸和愁苦。
抽完一袋煙后,把旱煙袋朝千層底上狠力磕碰幾下。煙窩里的旱煙絲的余孽被清理殆盡,重新把煙袋捌在腰帶上。用手撐著地,慢慢舒展著立起腰身后。粗布褲子屁股蛋那里就粘了兩坨黃土印子,很抽象,很粗獷,極像印象派的畫作。然而村莊里很多老人似乎對黃土沒有絲毫的在意。身上的沾了泥點子,鞋底墊了厚厚一層泥濘,褲子屁股蛋子上沾了兩坨坐印子也似乎毫不在意。我感覺那泥坨子顏色純凈,是黃河的顏色,是陽光的顏色,那泥坨子沒有一點難聞的臭氣,它質(zhì)樸,像黃土地伸出的一張手,往莊稼人的身上印了個印子。
守候與逃離并存,忠誠與背叛齊飛。當一望無垠的黃土地上,長不出林立的高樓大廈,高昂的學(xué)費和嬌美的新娘。當快餐時代的洪流席卷而來時,當土地如干癟的乳房再也擠不出乳汁時,當財富漫天飛散時,黃土地的孩子便紛紛背叛了父親的王朝。丟下鋤頭和鐮刀,扛著蛇皮編織袋,乘坐南下北上的列車,駛向背離村莊的方向去尋覓不明朗的夢幻。他們是春天逆飛的雁群,改變了生活最初的方向,貧瘠的黃土地,讓他們首先學(xué)會了遷徙。
詩意飛揚的蘆花,沿著黃昏的視線淺淺飛翔。每個清晨,屋頂上裊裊的炊煙,像是大地豎立的一只只溫柔的耳朵。遠離黃土地的子孫們,無論你走遍天涯海角還是踏遍千山萬水,但依然有黃土地里的一株狗尾巴草,一朵迎春,逼近的讓你無法觸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