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地圖上找不見我們村莊，在中國地圖上也找不見，盡管它很大。我們村莊的人能找見，從來不用地圖，如果說有圖，那是長在心上的，即使走到天涯海角，也能尋見回家的路。心中有圖的除了祖輩生活在那里的人，還有那些鳥。它們也是村莊的主人。在我們村莊生活的鳥很多，有的寒冬酷暑都不離開，有的隨季節(jié)遷徙，但都喜歡這個地方，否則就不回來了。

燕子是唯一大方和人住在一起的鳥，大方得近于放肆。不只在屋檐下，還喜歡在屋內(nèi)的脊檁上筑巢。隨便出入，不分早晚，不要任何通行證。當(dāng)然，它不會帶生客入住，這一點(diǎn)，我們都很放心。對自己的品性，對我們關(guān)于其品性的贊賞，它了然于胸。另一方面，我們或許不了解自己，或許會干些偷偷摸摸的勾當(dāng)，但它們知道得清清楚楚。據(jù)說，如果某家人性不好，燕子就不在其家居住。這個說法并不虛妄，曾經(jīng)有戶人家，以前住過燕子，后來沒有任何一只燕子出入，那戶人家確實有問題。不錯，燕子還是道德評判者。燕子是候鳥，春天北返，深秋結(jié)伴南飛，因此是報春使者。關(guān)于燕子的詩歌很多。唐代詩人杜甫賦詩《歸燕》：不獨(dú)避霜雪，其如儔侶稀。四時無失序，八月自知?dú)w。春色豈相訪，眾雛還識機(jī)。幫巢儻未毀，會傍主人飛。杜牧的《村舍燕》：漢宮一百四十五，多下珠簾閉瑣窗。何處營巢夏將半，茅檐煙里語雙雙?？梢姡瑢ρ嘧拥南矚g不獨(dú)今人。那時，我還沒讀過這些詩，我們村莊的人也沒讀過，我們不會賦詩，對燕子的喜愛自有自己的方式。這點(diǎn)也算我們村莊一絕。比如關(guān)于電，我們村莊用公母來區(qū)分。打雷是公電與母電相撞。我讀中學(xué)時，腦里仍有公母的概念，半個學(xué)期才被物理老師糾正過來。公與母，正與負(fù)，或許只是名稱上的區(qū)別。一個頑皮孩子掏了燕窩，不僅父母喝斥他，整個村莊都喝斥他，并不因為他是孩子而輕易諒解。有的家長不讓自己的孩子和他玩，邏輯是燕窩都敢掏的孩子長大還了得?這種直白的表達(dá)方式，這樣的生活片斷不可能像詩歌一樣留諸后世，但直接表達(dá)了我們村莊的人對燕子的喜愛。據(jù)說，一只燕子一年會吃掉25萬只的昆蟲，我們村莊的人絕對說不上這個數(shù)字，但誰都知道燕子是吃昆蟲的。詩人也罷，鄉(xiāng)人也罷，只要對燕子好，燕子必投以回報——燕子重感情強(qiáng)甚于人。古語說，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窮，曾以為是至理，后來發(fā)覺其中是有水分的。若說燕子不嫌家窮則是絕對沒錯。燕子每年春來秋走，住在家里的是不是去年那一對呢?我們村曾有人做過試驗，捉住燕子在其腿部綁了一條細(xì)小的紅線，第二年，飛來的燕子依然帶著標(biāo)志，可見燕子不會見異思遷。

在村莊住的另一種鳥是麻雀。麻雀不像燕子那么靈巧，那么討人喜歡。首先是懶，用我們村莊人的說法，是討吃鬼。就說住吧，要么住在瓦片下，要么住在椽與墻體的縫隙，或在廢棄的水井、茅屋借住，沒個正經(jīng)的家，不像燕子一口一口銜泥壘窩。即使孕育后代，也是在臨時的窩里墊些羽毛或柴草。所以，雖然和人住在一起，總是鬼鬼祟祟的，飛出飛進(jìn)都躲避著人，做賊心虛嘛。還饒舌，嘴巴沒個消停。關(guān)于麻雀的前世，有這樣的傳說，兄弟倆喜歡抬杠，睜眼就抬，吃飯?zhí)Т┮绿?，看見貓要抬，看見狗也要抬，后來就變成麻雀，整日嘰喳。別瞧麻雀懶，歪點(diǎn)子還不少，燕子南飛之后，它們常常占據(jù)燕子的窩，過一個冬天尚不甘心，燕子歸來仍不肯離去。你看著吧，哪家燕子和麻雀打架，一定是麻雀侵占了燕子的巢。畢竟理虧，麻雀心虛氣短，常常敗北。麻雀也吃昆蟲，但昆蟲哪有那么多，尤其秋冬。所以麻雀吃的很雜，像住一樣，覓食也不光明正大，去場院偷，和主人的雞搶，甚至從牛馬糞里扒拉。麻雀容易上當(dāng)，主要是一個饞。我們村逮住一個賊，問他為什么偷，他說餓得慌，沒辦法嘛!讓麻雀答，也會這樣吧。因為麻雀這些毛病，我們村莊的人不喜歡它，但麻雀沒因此而離開，今天飛走，明天又回來。麻雀也笨，村中青皮捕麻雀，夜晚帶著麻袋和手電到麻雀棲息的閑屋，只需將口袋張開，將手電光亮射入袋口，麻雀便紛紛順著光亮飛進(jìn)口袋。沒見什么鳥像麻雀這樣沒腦子。后來讀到屠格涅夫的《麻雀》，甚為震撼。小說寫一只雛雀從樹上摔下來，母親——老雀護(hù)著它，結(jié)果嚇退獵狗。那是一位母親，和世上所有的母親一樣，勇敢無畏。麻雀是弱小的，但對子女的愛激發(fā)出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力量。不由想起另一則故事：一位母親帶著年幼的兒子鋤地，遇到狼。母親拼死和狼搏斗，漸漸體力不支。她想，索性讓狼吃掉吧，這樣兒子就可以保全。誰想狼丟下放棄抵抗的她，沖向她的兒子。她終于明白，不打死狼，兒子就有性命之憂。結(jié)果是狼死在她的手下，她自己都難以相信。她救了兒子，也是兒子救了她。對麻雀，可能是我們誤解了。世界總是存在著誤解，我們村莊也不例外。

喜鵲善良而又孤傲。它不屑和人住在一起，即使住在村中，也是又粗又高的樹上。抑或住在村莊四周的樹林里，和人保持著距離。它的窩很簡陋，馬馬虎虎，不像永久住宅，更像臨時休息的驛站。這一點(diǎn)，很像小說中的俠客，行走江湖，居無定所。但它對人是善意的，從不和人作對，不給人添麻煩，它出現(xiàn)只為報喜。喜鵲在哪家院里一叫，哪家主人就會喜上眉梢。真有喜來嗎?不過是心理作用，喜鵲的叫聲是個喜兆，現(xiàn)在沒喜，以后會有，今天沒喜，明天會有。喜鵲一叫，喜悅的種子就落下了。所以，我們村莊的人喜歡喜鵲。一戶人家的牛丟了，幾天也沒找見，一天早上，主人醒來便聽見喜鵲叫，心中頓喜，認(rèn)為找牛有望。牛是徹底丟了，但主人并不怪罪喜鵲，認(rèn)為它也是好意。我們村莊的人都想邀請喜鵲來家里住，當(dāng)然那是不可能的。只好把喜鵲的玉照請至家中。窗花上是一對喜鵲，墻圍上是一群喜鵲，男女新婚買穿衣鏡也一定要喜鵲登枝圖案。至于臉盆暖壺等小物件就更不用說了。喜鵲滿天飛，何嘗不是喜悅滿天飛?關(guān)于喜鵲的詩歌很多，如李白的《鵲》，皮日休的《喜鵲》。喜鵲的故事也很多，牛郎織女不就是在鵲橋上相會嗎?《朝野僉載》還記載這樣一個故事，唐貞觀末年，有個叫景逸的人住在空青山上，住處旁邊常有筑巢的喜鵲。景逸是個熱心人，每次吃飯都要喂喜鵲一點(diǎn)兒。后來，一家鄰居丟了布料，誣陷景逸，景逸入獄。一個月后，一只喜鵲站在監(jiān)獄墻上喳叫，似乎在對景逸說什么。當(dāng)天坊間傳言將有大赦，獄吏問身邊的人傳言何來，身邊人說有一個黑衣人在街上散布的。三天后，果然傳來大赦令。景逸回到空青山，才知道那個黑衣人是喜鵲變的。我們村關(guān)于喜鵲的故事沒人記載，如傳于后世，未必不比《朝野僉載》的精彩。某年寒冬，一牛倌從野外撿回數(shù)只凍死的喜鵲，打算燉著吃了，恰在村口碰見一個老人，老人大罵，喜鵲肉都吃，就不怕老婆跑了?這樣的邏輯也是我們村莊一絕。牛倌終是沒吃，被老人威懾，還是怕吃跑老婆，不得而知。不知喜鵲知不知道這些，對所有人都是一個聲調(diào)，喳，喳，喳……

在我們村莊及村莊四周的樹林、田野、草地生活的鳥還有很多，烏鴉、布谷鳥、貓頭鷹、雁、鷂鷹、百靈、畫眉、水鳥、野鴨，關(guān)于它們，書上有比較詳盡的記述，但關(guān)于它們的傳奇，雖然不是我們村莊獨(dú)有，但與我們村莊有關(guān)的傳奇肯定是獨(dú)特的。

(選自《新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