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宗輝:山路一百○八彎
記得土家族有支歌唱道:這里的山路十八彎,這里的水路九連環(huán)。對于深山里的人來說,十八彎九連環(huán)的彎彎環(huán)環(huán),環(huán)環(huán)彎彎,一點也不稀奇。我少時出門必走的山路不是十八彎,也不是二十八彎,而是與天相接云里霧中的一百○八彎。
在我老家,外出的路(官道或接軌官道)主要有三條:一是北面通向集鎮(zhèn)中心坂面、縣城直至南平、福州方向,一是南面通向二十九都街面直至德化永春泉州方向,還有一條是西面通向四十八都大田連接永安、連城方向。此外,還有許許多多到林場、農(nóng)田或溪流做工的山路。不管哪一種路,都要翻過一座座高山,穿過一片片幽林,轉(zhuǎn)過一道道溪澗。舊時死在山路上的人,遠比淹死在河里的人多。老一輩的人常說活著駑,一輩子也走不出足跡窟。“足跡窟”即言我那故鄉(xiāng)的偏僻和狹小。這是毫無夸張的實話,在我那上一輩的鄉(xiāng)人中,一直到我略為懂事時的文化大革命為止,全村到過縣城的也就那么三兩個。
老家到縣城一百華里山路,是尤溪通往大田的北段官道,一天可以走個單程。那為什么絕大部分的人一輩子不會去一趟縣城呢?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在路。離村五里的路上穿過一片樹林,那一段山路常有華南虎出沒。我上學路過那里,每當看到路邊那個長方形的大虎籠(村里人叫“老虎櫥”)就有點驚心。民間傳說毛竹是老虎的舅舅。那大虎籠除門用木板以外就用大毛竹制成,大竹籠分成一大一小兩格,小格關好一只羊或一條狗,內(nèi)置食物,外部上鎖以防被盜。大格空著,內(nèi)掛活性索套,外置自動厚門板,老虎聽到羊或狗的叫聲,匆匆闖進大竹籠里去,脖子上立即就被套繩套住,同時厚板門從背后哐啷一聲自動落下,老虎就被關在大竹籠里了。那時候沒有保護野生動物的意識,獵手每次抓住老虎就剝皮,分成虎骨、虎膠、虎鞭、虎肉等類,還拎著帶毛的虎爪沿村叫賣。一個去集鎮(zhèn)買地瓜藤苗的人回家經(jīng)過那個路段,被一頭大老虎不遠不近地跟蹤到村邊,直到村人看見成群揮棒趕來相救才脫離虎患。距離那地方不遠,還有一個一丈多深的陷阱,井底插有尖尖的竹片,用來誘捕野豬。捕獲野豬的機會要比捕獲老虎多,幾乎每個月都有獵獲,有時甚至一次會捕獲兩頭。因此,除非特別重要事情,一般人不會破費去冒險閑逛縣城。
西向通往大田更是深山幽林相連,懸崖峭壁不斷,一條崎嶇山路就從黑魆魆的林間穿過,就在陡峭的石壁上蜿蜒。出村十多里無人煙,轉(zhuǎn)過第一個山彎,地名叫做摔死牛。我們村舊時養(yǎng)的牛都是黃牛,身輕善走,還不時在陡峭的路上摔死摔傷。再轉(zhuǎn)一個彎,叫做石罅坑。那路從不規(guī)則的石縫中穿過,牛刮肚皮,人碰膝蓋。轉(zhuǎn)過幾百米的一個大彎,繞回到六米寬的對岸,下臨無底天塹。這個深溝險壑直至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才架上木橋。嶺兜崖路段全在石壁上,下臨瀑布深潭,十分危險。徒手還需慎走,挑擔、抬轎、趕牛以及辦大事的一律繞道十多里野徑翻越一座大山,那其中的苦楚可想而知。走下那峭壁大嶺,一片平緩石壁小心地躺在兩條小溪交匯之處,北面的小溪有仙人足跡兩行,岸上有一棵高大的南酸棗,每當盛夏時節(jié),金黃的南酸棗會掉到清澈的溪水里。樹下有一泓汩汩而流的泉水。舊時每年都有行人成了那里永遠的過客,或許是太疲乏,或許是中暑,一坐下去再也沒有起來。攀上那峭壁大嶺頭,沿著小溪南岸忽上忽下,不遠就是叫做石臼窟的地方。石臼窟是一片荒山野嶺,嶺下有山坳如大石臼,春夏時節(jié)積水成潭,風吹有咕咕之聲,如咳如唾。一座大山橫亙在前,山南松樹茂密,山北翠竹如海,有野生石竹、花竹、篙竹、綠竹、觀音竹、方竹、黃竹、甜竹等10多種。從春到夏,幾十里的山野小筍爭先恐后,展示著各自的風采。間或有一兩棵山柿,成了冬天竹林上的小燈籠。
就在這碧綠如海的竹林里,常年活躍著華南虎、豹子、野豬、穿山甲等野生動物。穿山甲是山野中的膽怯之輩,喊叫幾聲它就把自己的身子卷成一團,任人捕捉。野豬成群出沒,傷人毀物成性,被譽為“百獸之王”的老虎很少結(jié)群,“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但這里的老虎絕不是獨往獨來之輩,而是幾只甚或一大群。大約是1964年的春末夏初,一個生產(chǎn)隊在橫山腳下突擊耕田,為了減少來回路上消耗的時間,收工后就把十幾頭耕牛關在工具房里過夜。第二天早上,社員早早趕到田里準備耕地,一看耕牛全部裹了虎腹,個個目驚口呆,痛心之余撿回幾只牛角和腳蹄。
攀登到尤溪和大田交界的峽頂,山風卷地而起,呼嘯聲如獸怒吼叫,卷枯葉如萬燕過江。路邊多古樹古墓,路上多盤根枯枝,橫走無平地,縱走無臺階。樹下老根多錯節(jié),樹上野猴多悲聲。一人獨行背后颯颯有聲似有人跟蹤,結(jié)伴同行林中呼呼而泣如鬼神辦案。我上高中時,路邊樹上還垂掛著一根粗大的半朽繩子,據(jù)說那是土匪吊人拷打之遺物。我每次經(jīng)過那里,都會自覺不自覺地抬頭看看,想想一老者說的“村里人歷來‘吃不像飯菜,睡不像鋪蓋’,不可能出什么讀書人”的話,在這荒山野嶺上冒險,不禁有幾分惶恐。過一個小村莊,接著上青州嶺,一面上一面下,曲曲彎彎如牛軛,如羊腸,如山中攀樹過河千回百轉(zhuǎn)的藤蔓。昔日長途荷擔的人不時暈倒甚至累死在路上,后有青壯者在此有償頂替挑夫,讓長途挑擔者喘一口氣。有歌謠流傳:“五十都哥挑粉干,挑到半路想抽煙?;鸩裎袋c口水涎,肚腸嘰咕叫半天。”“青州嶺上挑大缸,人人腳扭腰脊傷。十個挑夫九個殘,百年不忍看肩膀。”看過挑夫情狀,想想歌謠,我至今在黃山、泰山看到挑夫都會油然而生一種格外敬重之心,不僅是早早給他們讓路,還要格外注意言談,不敢有絲毫妨礙他們。
這里的山路一百〇八彎,給我的父老鄉(xiāng)親造成了無數(shù)的傷痛和悲苦,但也是它們造就了我的父老鄉(xiāng)親勇于面對艱難環(huán)境,面對無數(shù)災難的硬骨頭和堅強不屈的倔強精神。
我們村的稻田除了房前屋后那幾丘,幾乎都在五里遠至十里外的山坡上。從鋤田到收割,每天都走陡峭的山路,翻高山越溪澗,從不間斷。土地刨食的農(nóng)民,鋤田挑糞,收成挑谷,汗灑崎嶇一路。他們挑斷了扁擔頂腿,挑破了土箕麻袋,磨破了腳皮,磨破了肩膀,他們的手指粗短多皸裂,如常年經(jīng)風沐雨的松樹皮,肩上紅腫硬皮一塊,由于經(jīng)常換肩挑擔,項背還突起一個肉疙瘩。直至上世紀七十年代,早上出去送征糧,下午回來挑化肥,雙程日行上百里,累了在石階上坐一會,口渴了喝點山泉水,忍著饑腸響如鼓繼續(xù)上路。家里養(yǎng)頭毛豬,也是穿根大竹竿繩子一綁,抬到五十里外的供銷社廉價出售。
村里人都住木屋,上梁立柱直至每一根檁子每一塊椽板都要到深山砍杉樹,一根正梁木七八百斤是常事。按照農(nóng)村慣例,從砍伐到架上屋頂,都不能落地,翻山過嶺,其中要經(jīng)過多少鐵一樣的肩膀的擔當啊!榨取茶籽油用的巨松長六米,直徑一米有余,重不下萬斤。也是幾根木棍,幾條繩索,幾個釘扣,一路哼喲嘿喲,硬是用肩膀從深山中拉到榨油坊。在十里外的石場開掘廳堂走廊鋪的石板條,大多一丈多長,甚至兩丈多,四十厘米寬,三十厘米厚,打個大理石舂臼也是兩三千斤,全靠幾個親鄰用肩膀從崎嶇山路抬回來。山中拉轆、架橋、放木、裝運直至水庫挑塘都是重活。因此,別看農(nóng)村的人個子矮小,差不多個個能挑二百多斤。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村里建設小型水庫,從停工多年的坑槽下清淤,挑著泥石走上簡易木梯,隨便一擔二百多斤,男勞力自然個個都下去,女工也有半數(shù)下去,挑運速度男女一樣。舊時書上說:“夫貴妻榮。”在偏僻鄉(xiāng)村,不也是“夫壯妻強”嗎?山路上的女人倔強不服輸,要跟男人一比高低呢。
山路彎彎曲曲,盤旋幾回腸,走了半天,走回剛才頭頂上的地方。那情景跟現(xiàn)在都市中的售票窗口分隊鐵欄一樣,如上海世博會的進館口路線彎度相似,只是山路的彎陡峭,更富變化。歲歲年年,年年歲歲,一百〇八彎的山路培養(yǎng)了山里人的耐性和韌勁。不急不氣,近乎凝固,這是鄉(xiāng)村農(nóng)民的韌性,也是中國農(nóng)民的韌性。它集結(jié)所有的力量,從古代走到現(xiàn)代,從鄉(xiāng)村走向城市,牽扯不斷,廝磨不朽,蘊蓄了滾滾的大江大河,奔向風雷激蕩的大海,把所有的山巒河流網(wǎng)在懷里,靜靜地牽扯者,拉拽著,形成一個亙古不變的特有的結(jié)。
(選自《新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