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燈
小時候,我是個體弱多病的人,為此父母總是提著煤油燈四處求醫(yī)。所以煤油燈在我的生命中很重要。
母親說我是個索命的鬼,一定是上輩子欠我的,這輩子要加倍還給我。我記得小時候,我一旦生病了,母親總會這么說。
父親是個沉默寡言的人,用一句老話說就是:“三棒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的人,父親對我生病也是很頭疼,他聽見母親說我是索命鬼時也沒有反對,只是一個勁的抽煙。父親總是用舊報紙卷很粗的一根煙,在昏黃的煤油燈下點燃,昂著頭靠在墻上,吐著煙圈。父親抽的是自家地里種的旱煙,勁大味濃,父親只要一抽煙,總會嗆得我和姐姐一陣猛烈的咳嗽,但父親似乎對我們的咳嗽聽不到,直到祖母拿拐杖戳父親的脊背時,父親才會反應(yīng)過來,就一個人溜到門外去了。父親是個孝順的人,對于祖母的話,他從不違背。
祖母是民國初年的人,經(jīng)歷了太多,她老說一句話:“人這輩子太假”。年幼的我不知道她這句話的意思,當然,到現(xiàn)在我還是不能完全理解,或許只有經(jīng)歷了她所經(jīng)歷過的歲月,才能真正體會她這句話的意思。
祖母在家族中很有威信,雖然中年喪夫,但她還是用一雙小腳和勤奮的雙手養(yǎng)活了六個兒女。祖母心靈手巧,總能做出很多讓我和姐姐都驚訝地東西,這些東西,都是在煤油燈下完成的,我和姐姐在煤油燈下寫作業(yè),祖母就一邊繡花,一邊和我們說著話。
由于我的體弱多病,我在家里就受到額外的關(guān)照,有什么好吃的,都留給了我,這讓姐姐很是羨慕。在那個年代,我從不知道什么是貧窮,什么是生活,我只知道,在那個家,我是唯一。(?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后來隨著年齡的增長,身體慢慢的好了,母親總算舒了口氣,父親后來也不抽煙了,祖母還是那樣,多年過去了,似乎沒怎么老,也沒怎么改變。只有我和姐姐,離開家鄉(xiāng),去外地讀書,后來也在外地上班,漸漸地和家里的聯(lián)系少了。
有一天,我還在睡夢中,姐姐打來電話說祖母可能不行了,要我回家一趟。從小我就和祖母感情好,我當然要送祖母最后一程。幾經(jīng)周折,終于到家了,母親在家門口等我。我看到母親的眼睛紅紅的,父親蹲在房門口抽著煙,這是我最近幾年第一次看到父親抽煙,姐姐坐在床邊摸著眼淚,幾個姑姑高一聲低一聲的嚎著,幾乎能來的親人都來了,我是最后一個到的。
聽到我回來了,祖母睜開混沌無光的眼睛看了我一眼,看了我一眼后就重重的合上了眼斂,似乎這一眼用盡了她所有的力氣。那是下午兩點左右的事,祖母一直有一口氣在,一家人圍著她,不知所措。直到晚上九點多,祖母再一次睜開了眼睛,人也從之前的昏迷中清醒過來了,似乎這一天她只是做了一個沉重的夢,無關(guān)生死。祖母掙扎著坐了起來,拉著我的手,喋喋不休,想把這幾年我在外面時未對我說的話一次性說完,或許祖母也感覺到了,這一次,她躲不過閻王爺?shù)恼賳玖恕?/p>
那一夜祖母格外的精神,以前一到晚上就犯糊涂的她,那一晚說了好多話,從她還是孩子,到她嫁給祖父,以及后來的一切瑣事,她都記得清清楚楚,有些事連父親和姑姑也是第一次聽說。第二天天快亮的時候,祖母睡著了,就再沒有醒過來。
父親從雜物間翻出了煤油燈點上,為祖母立好牌位,姑姑忙著給祖母換上喪衣。這是我時隔很多年后再一次看到煤油燈,要知道,在我小的時候,它是家里很重要的工具。
因為祖母的離世,父親點了好幾次才點燃了煤油燈,好長時間沒有用過的東西,現(xiàn)在突然拿出來,放在桌子上有些礙眼,但許多年前它也是這么放在桌子上的,那時候,它一點都不多余,反而是它帶給了我們光明。
因為我一直身體不好,時不時就會發(fā)燒感冒,所以,父親抱著我到處求醫(yī),附近所有的醫(yī)生都給我看過病,所以,從小到大,我最怕的人就是醫(yī)生,一提起醫(yī)生,屁股還隱隱作痛。
我現(xiàn)在還隱約的記的在一個冬天的晚上,我病的很厲害,發(fā)著高燒,父親抱著我去鄰村求醫(yī),母親提著一個紙糊的煤油燈走在前面照路,風吹的燈籠上的紙噼里啪啦的響,燈盞上的火苗被風吹的搖搖晃晃,好像扭動著腰肢的鬼精靈。
在冰天雪地里行走,又是在夜里,母親一腳踩空了,手中的燈籠飛出了好遠,煤油燈熄滅了。父親忍不住罵了母親一句,這是父親第一次罵母親,母親什么也沒說,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輕輕的啜泣起來,父親看到母親這般,也就不再言語了,就這樣父親和母親兩個人換著抱著我,深一腳淺一腳的把我抱到了醫(yī)生家里。
那個煤油燈是第二天早上返回家的時候撿起來的,母親還因為倒了里面的煤油嘆氣了。
后來,漸漸地長大了,身體也好了,以為父母可以松口氣了,但似乎自己永遠是個麻煩精,或者應(yīng)了母親說的,我是個索命鬼。
在我的印象中,我不缺吃,不少穿,但我們是個窮家。在我和姐姐都到了讀書的年紀,父親不得不出去打工了,他說不能讓我們都是文盲,至少有一個要走出去,而這希望也是任務(wù)就落在了我的身上。
記得有一次,父親和村里的人相約一起出去攬工,他們出發(fā)的時候天還沒有亮,母親給父親做了荷包蛋。父親吃完,背起洗得發(fā)白的帆布包,在臨走的時候,母親提著煤油燈送他,父親接過母親手中的煤油燈,用他那布滿老繭的手在我的臉上摸了摸。這一摸我就醒了,我的眼睛被煤油燈發(fā)出的光刺得很痛,朦朧中我看到父親眼里噙滿了淚水,母親在父親身后抹著淚,姐姐在燒火,火光把她的影子印在墻上,影子跟著火苗一起跳動。
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懂事了,在晨曦中看到父親離去的背影,看到母親臉上的淚水,第一次明白了生活還有另一種滋味。它讓我的眼淚在稚嫩的臉上流淌,也讓我的心狠狠的抽了一下,雖然那時候還無法用語言表達清除為什么會這樣,但從那時起,讓我對生活,對貧窮有了最直接的認識。
再后來,村子里通了電,煤油燈就被丟在了角落里,很少拿出來,即便偶爾停電了,也是用蠟燭代替煤油燈,煤油燈徹底從我的世界中消失了。直到祖母的離世,父親又想起了它,看到它,就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也難免心酸一番。
忙完祖母的喪事后,煤油燈又沒什么用了,父親把它掛在了雜物間的墻上。
我上次回去的時候,看到它掛在墻上,孤孤單單的,像極了祖母的晚年。我把它從墻上拿下來,拍掉了上面的灰塵,加了煤油,試著點了一下,它還能發(fā)出亮光來。